我在淘宝反传销:被骂被揍,但救了91人

作者:Z淘 评论:0次

编者按:这是一次历经波折的采访。天下网商的记者前后和反传销人士沟通十多次,最终得以乔装打扮、转战千里,被对方多次警告“你去了你也出不来”,最终全程跟踪采访反传销的关键一幕。

陈鑫坐在五星级酒店的椅子上,浑身止不住地发抖。怒火已经烧到了嗓子眼,他忍不住跳了起来,一口气摔了7个盘子,边哭边骂。

这场饭局表面上是庆祝他荣升老总。按照规矩,一个级别知道一个级别的事儿,这是“公司”特有的神秘感。陈鑫升的是一代老总,上头还有二、三、四代老总管着,今天旁系“公司”的老总也在,七八个“总”寒暄了几分钟,开始给新人解密。

但是“月工资10万—99万,分红累计1040万”的承诺被自己人拆穿,陈鑫彻底崩溃了:他为之奋斗三年的是一个传销组织。1个月后,陈鑫选择逃跑。

随后的2016年,陈鑫开了一家提供反传销服务的淘宝店“fcx120”。

他自称“反传销小二”,服务于那些异地的、面对亲情破碎、朋友反目的陌生人——他们通过淘宝验证留存的一丝信任,下单,等待解救,然后“确认收货”。

开店1年多,陈鑫接了91个单子,收到19条珍贵的评论。

陈鑫在救人,亦是在完成自我救赎。

8小时反洗救援

“我做的和你说的不一样,我不想和你说了。”几次反驳无效,肖虹索性一句话不说,低头玩起了头发。

(图左到右分别为:妹妹、妈妈、爸爸、肖虹、陈鑫)

肖虹这样的反应是反洗(反洗脑)中常见的。受害人刚开始往往强烈抵触,在反传销人士逐一攻破谎言中的每个漏洞后,长时间沉默不语。陈鑫盼着肖虹能在某一个时刻嚎啕大哭,就和以往解救的那些受害者一样。

8月底,肖虹的父亲在网上找到“反传销小二”,通过电话介绍了女儿的情况。因为之前有上当被骗的经历,对方反复和陈鑫试探、沟通。

“喊家里年轻的亲戚去淘宝上下单,我要是骗你可以申请退款的”,陈鑫说。

9月1日晚上12点,坐了13个小时硬座的陈鑫终于从陕西西安到达山东临沂。

“习惯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,出门忘了带秋裤,冻得着不住(受不了)。”出发、解救、回程,陈鑫的朋友圈是他反传销事业的见证者。

连日的奔波对陈鑫没有任何影响。从上午11开始到下午4点半,除去播放传销相关视频的1个小时,他一直在说话。

“他们所说的‘阳光工程’,还叫‘1040工程’、‘西部大开发’、‘东部崛起’、‘纯资本运作’,这些都不是国家的秘密项目。你一个学历史的大学生,自己去网上搜搜。”

“你看刑法第224条,缴纳费用进入组织、有层级、发展他人参加的就是传销,这些流程你应该很熟悉。”

“当初我全家、亲戚同学都被我拉去了,结果我当上老总发现连个毛都看不见。现在我欠了一屁股债,你也要这样么!”

陈鑫言语铿镪、逻辑清晰、有理有据,让人仿佛看到了他当年劝说别人交钱的情形,洗脑和反洗千差万别,恍惚间有了统一的画面。

可以确定的是,现在的陈鑫在治病救人。

肖虹今年刚大学毕业,问同学借了69800元,在表亲的“介绍”下去广西南宁的传销组织待了1个多月。她也曾在培训学校实习,但钱来的太慢了。

下午5点的样子,肖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几乎在关上门的瞬间,沉闷却又刺耳的哭声传了出来。这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,在家人和陌生人围坐的客厅,她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骄傲。

陈鑫单独来到她的房间,又和她聊了2个小时。聊天的内容可以想象,理性与亲情混合双打,只要攻破心里防线,就离成功不远了。

(陈鑫和肖虹在房间单独聊天)

晚上7点半,肖虹终于表现出醒悟的态度:她向父母保证不再去南宁,也不和对方联系。另外,她还想让陈鑫把自己的同学救出来。

淘宝带来的公平

没想到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——肖虹的爸爸拒绝付尾款,理由是女儿的态度没有扭转。

凭陈鑫的经验,肖虹基本上反洗成功。当场表明态度是个很重要的评判标准,至少说明固执的受害者动摇了。另外,陈鑫建议父母收走她的手机,观察一个月。

订单是表哥帮忙下的,预款、尾款各占一半。预款在陈鑫出发前就要提交,包括来回路费和住宿费,反洗进行了一会儿他才让表哥确认收货。尾款一般在反洗结束的时候付,网上转账或是现金交易。

陈鑫觉得对方是想赖账。他碰到过太多这样的情况了,当场感谢你,却又急着想赶你走。特别是反洗失败的时候,尾款提都不提。他差不多有15%的失败比例,意味着从白天到黑夜他嘴皮磨白的辛苦是没有任何回报的。

要不是表哥和淘宝,这一单可能又白做了。最终,表哥在中间做工作,在淘宝上又下了一单。要是后期肖虹情绪不稳定,又想去南宁,他们就不“确认收货”。

陈鑫的淘宝店只有一种产品——“反传销、反洗脑、上门反洗劝说救助服务差旅费”,页面有他的电话、QQ和别人送他的锦旗。

开淘宝店一方面是为了获取对方的信任,另一方面也是在确认对方的诚意。早期他前往河南郑州反洗,下了火车站发现求助者周围围着很多身形剽悍的年轻人,他意识到是传销组织的报复,拔腿就跑。

一般情况下,他会先通过电话了解受害者的大致情况,包括性别、年龄、传销组织在哪、去了几年、家里情况如何,然后再制定策略,和家属协商。对方认可的话就下订单,预付一半的费用。现在,陈鑫接到的反洗需求100%都在淘宝上交易。

距离远近、“传销年龄”和受害人所在传销组织的属性是制定费用的标准。像肖虹这样入传销才2个月的,前期预判半天就能反洗成功,加上从西安赶到1000公里外的临沂的路费和住宿费,反洗总体费用大概在6000元左右。

“单人解救的话,我的收费不算最低的,也不是最高的。”这个行业,收费从2千至1万不等,有的走量,有的走心,有的走暴力。陈鑫80%的单子是像这样坐下来,在家属的照看下面对面沟通的,另外20%则需要叫上几位同行深入传销组织。

提前支付费用则是行业人吃亏吃出来的规矩。有时候大老远来到求助者所在地,对方一个电话说不要来了,路费就白花了。所以慢慢就形成规定,求助者必须先支付费用,反洗人员才动身。“我规定分2次对半支付,所以家属也不用担心我反洗不尽力。”

最终能够确定反洗是否成功主要看受害人的态度。男人与女人,或是闷头抽烟,或是嚎啕大哭,幡然醒悟的那一刻,话多半留给亲人表决心,他们表示再也不去了,但也想把钱要回来。不排除长时间的话语轰炸带来巨大的压力迫使受害者“服软投降”,但对于受害家庭,妥协就是希望。

肖虹是9月的第一个订单,来回一共花了3天时间。等到冬季快过年的时候,陈鑫一个月能接10多单,按照来回路程和解劝的时间,他的凛冬时光不是在反洗,就是在反洗的路上。

离开临沂已经9天,肖虹的家人没有联系陈鑫,也没有“确认收货”。陈鑫觉得还可以再等等,“应该是没啥问题”。

“老师”还是“商人”?

或许对组织和层级产生了自然排斥,陈鑫没有特意加入某一个反传销团体。

但现实中,陈鑫的反洗订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。可能他正身处山东,同时广东的求助者要求他立刻出现,这个时候他就会把订单发给当地或附近熟识的同行,自己抽取一点介绍费。

还有一种是受害人还在传销窝点,需要找人上门解救的。这种情况下,如果家属不能把受害人单独约出来,就需要召集7、8个同行一起去和老总谈判放人。

南、北两派传销江湖,以相对自由、喜欢灌成功学和鸡汤的南派居多。耳濡目染的老总们毕竟不是亡命之徒,怕出大事,胆小的立刻就自觉放人了。

山东、武汉、安徽、上海、广东……因为解救需要,陈鑫慢慢地融入了一个个反传销圈子,圈子里没有领导和上级,大家互相称对方为老师。

(每次反洗都要带上刑法书和相关资料)

“我在青岛上的大学本科,应该是里面学历最高的了。”对于大多数受害者,陈鑫自认为都能搞定,但是有两种他几乎不接单。

一是“49800”受害者。肖虹是“69800”的受害者,当时她交了69800元,对方承诺2-3年内就能通过分红累计拿到1040万元。第一个月传销组织返还给她19000元,剩下的50800元被传销组织的主任、经理和老总共9个人瓜分。她要待久一点就会发现,要想继续拿钱,只有发展下线。

“‘49800’是在‘69800’的基础上升级的一种新骗局,一般称为民间互助理财,洗脑的套路很深,这种我劝不回来的。”

陈鑫又强调了一次,“你(记者)去了也不一定能回来” 。

二是他人反洗过的受害者,这样的人一般难以劝说且警惕性会增加。陈鑫就接到过反洗受害者的二次求助。

网上流传一个帖子里曾揭露过某团队的“快餐式”反洗服务:他们的劝说水平并不高,成功率能达到50%就不错了。而且他们的老师并不是从北京出发,都是哪个离得近哪个老师去,根本不存在针对性安排这一说。

上千个志愿者水平不一,就近派发,即使价格便宜,能快速达到现场,倘若反洗结果失败,就会立马成为“另一个骗子”。

商业化让反传销出现了另外一面。

终会洗掉这罪恶

陈鑫至今还欠着亲戚们20多万。

写欠条是被逼无奈。能当上老总,说明他直接或间接发展了29个“69800”。亲戚们有辞职的,有卖房的,有借钱的,陈鑫不得不面对这还不尽的债务和还不了的人情。

他从传销组织出来后就开始干反传销工作,刚开始跟着圈里的老师挣些跑腿钱,做了1年多半公益的反洗服务后,转向了如今的“商业模式”。

过去靠传销“挣大钱”,现在靠传反传销维持生计,陈鑫觉得这辈子可能要跟传销死磕了。

父母支持他,但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。因为长时间饮食、睡眠不规律,他饭量极小,身体消瘦。有趣的是,当他反洗的时候,又总能保持精力充沛的状态。陈鑫最长的反洗记录是11个小时,从早上10点说到了第二天凌晨2点,他仍滔滔不绝,嗓子竟然只是沙哑了一些。

支撑着他的不仅仅是金钱,还有成功后的满足感。

有一次反洗,他碰到一位脾气暴躁的母亲,儿子、侄子都在场,大家好话歹话说尽,她软硬不吃。陈鑫耐心的安抚着她和家人的情绪,等大家精力耗尽,他才开始自己的“演讲”。

还有一位山东菏泽的受害者,是个50多岁的中年人。对方一听陈鑫要“诬陷”自己的组织,立刻翻脸,把陈鑫的包扔了出去。

最危险的时候,对方直接跳起来把他摁在地上打。

因此在反洗过程中,陈鑫要求家人在场控制局面、稳定受害人情绪。发泄的峰点过后,他们安静沉思的模样或许家人也没看过。

上个月陈鑫接到一个单子,对方是位医生。医生的母亲被骗去1年多,一直在传销组织待着。医生骗母亲回来检查身体,让陈鑫找时机出面反洗。陈鑫借了身白大褂,在母亲检查身体的时候伺机晃了个眼熟。第二天医生请妈妈和“同事陈鑫”一起吃饭,在饭桌上进行了一次成功的反洗工作。

“戏精”陈鑫只出现在反洗前的唠嗑环节。每一次他都提前和求助者商量好自己角色,有时候是同学,有时候是同事。他会编好两人的“共同回忆”,企图借此让受害者卸下心防,打开话题。

这是一份痛的真实,又快乐的可爱的工作。

日常生活中,他是那个不喜欢出门的陈鑫。没有订单的时候,他可以一整天待在西安的出租房里,一句话不说。

(以上陈鑫、肖虹均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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